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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)割肉可以流血既然是自明之理,当然不必要写入合同当中。契约的签署,主要条款明确即可,其他事项不可能事无巨细毫无遗漏,其详尽的程度,以双方当事人在一个法律解释共同体内所分享的理解共识、交易习惯等而定。比如就割肉而言,如果都要执着于条文规定,那就不仅是流血的问题了,难道割肉时间的长短、地点、器械、方式、甚至肉质等,都得一一规定,才叫完善?真要那样,任何合同都是不可执行的了,一则因为成本太大,二则因为争点无穷无尽。以方式问题为例,站着还是躺着?公开还是秘密?匕首还是砍刀?这些都可能涉及被罚者的尊严及其亲人的精神伤害问题。
2)一般而言,财产交易合同的惩罚性条款,也应该以财产惩罚为限。14世纪德意志法律规定,债权人有权掀掉无力偿还债务者的房顶。这个处罚方式尽管很粗暴,仍然属于针对财产的措施。而割肉的处罚,与商业动机无关,不具有市场价值,所以也可以此理由宣布合同无效。以上两个角度都属于道德正当性的论证。但从历史事实看,的确存在肉体处罚违约者的情况。古罗马《十二表法》规定债权人可以把债务人出卖为奴,在有多位债权人情况下甚至可以把债务人砍成几块。在中世纪的意大利、德国、斯堪的纳维亚,包含有对手脚甚至头进行没收的惩罚性条款的合同,在一些案例中被认为有效。
1)不可抗力的抗辩。安东尼奥的船只遭遇海难,属于不可抗力,可以迟延履行,甚至免除部分或全部债务。与此相关,有人提出当时存在一种冒险借贷合同,相当于现代海上保险的前身,据此,船舶沉没就不用还钱,夏洛克打官司因而没有法律依据。当然,实际上安东尼奥和夏洛克之间不属于冒险借贷。冒险借贷是资金所有者与海上贸易者签订的,债务人的债务清偿以债务人的船舶安全返回为条件。当因海难发生货物灭失,债务人可以免于返还本金及支付利息。安东尼奥和夏洛克签订合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航海贸易,所以不适用冒险借贷规定。
2)担保合同的抗辩。波斯纳认为安东尼奥只是担保人,夏洛克应该首先向巴萨尼奥这个主债务人要求还款,只有当他拒绝还款时,夏洛克才可以要求执行担保条款。这一看法貌似很有道理,可惜没仔细阅读文本,乃是法律概念的错误运用。在戏剧中,签订借贷合同的双方当事人非常明确,就是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。巴萨尼奥知道自己是个穷光蛋,夏洛克不可能借钱给他,所以他告诉夏洛克:“这一笔钱可以由安东尼奥签立借据”,夏洛克对此求之不得。在他要求补上“人肉处罚条款”后,安东尼奥清楚做出意思表示:“我愿意签约。”因此安东尼奥与夏洛克之间的合同并非担保合同。
3)衡平回赎权的抗辩。即便借款已超过期限,并不意味着就要立即执行惩罚条款。因为逾期,安东尼奥的生命相当于暂时抵押给夏洛克的罚金,只要他能在合理的时间内拿出应还的借款来取回自己被抵押的罚金(生命),就不再执行处罚。这种衡平原则可矫正法律过于严格导致的伤害。既然巴萨尼奥建议双倍返还夏洛克的本金(后面甚至提升到三倍),那借机运用衡平法上的赎回权原则,让双方当事人重新协商契约,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。法院完全可以根据这一正当理由驳回夏洛克的割肉要求。
1)程序性的反驳。鲍西娅冒名顶替。需要说明的是,在中世纪晚期的意大利诸城邦,经常从邻邦招募法官,来确保审判的公正。尽管她并非法官,但其法律学识确实让人叹服,有资格为威尼斯公爵提供有约束力的建议。排除这一点,鲍西娅在程序上的最大问题就是违反了回避原则。她是本案的利害关系人,因为利益关系,其解释合同的出发点,都是为了偏向安东尼奥,这显然是不公正的。鲍西娅的审判方式并不是特定的法律原则导向,而是受到击败夏洛克的欲望的指引。
2)实体性的反驳。鲍西娅对于合同的理解许多是站不住脚的。除了前面分析过的她对割肉不能流血的强词夺理的解释,她所谓分割的肉不能少于合同规定的量也是不合理的。既然是自愿协议,只要不超过协商额度,愿意取多取少完全是债权人的自由权利,尤其是,这样做(割少一点)并没给债务人施加更多的伤害,反而是减少了伤害。鲍西娅进而大包大揽,要求没收一半财产,另一半实行信托;要求夏洛克改信基督教,这些都是极为过分的要求,突破了不同法律领域的边界。合同的不正当部分可因违反公共利益无效,但正当部分应当继续执行。不良的动机并不会使符合法律的行为无效。至于指控夏洛克谋杀,近乎滥用法律。如果夏洛克曾构陷安东尼奥,导致贪腐法官枉法裁判,夏洛克无疑犯了谋杀未遂之罪,但他在此只是合法使用法律程序。夏洛克不过在寻求威尼斯法律下他能获得的东西,他不可能因此同时触犯另一部威尼斯法律。如果夏洛克真有办法严格按照鲍西娅的意思来执行割肉不流血,两种正义间的冲突,也要按照有利于夏洛克的方式来解决,而不是“把你抵命,你的财产全部充公”。现在夏洛克既然放弃坚持契约,且放弃的原因是他无法精确执行契约,那么他就更说不上犯法了。
通过以上分析,夏洛克确实还是比较冤枉的。可是,是他的强硬让他一步步丧失了选择和转圜的机会。他根本不听安东尼奥的解释;法庭上,公爵、巴萨尼奥耐心求他宽恕,提出双倍还款条件,他都无动于衷;鲍西娅反复希望他慈悲为怀,他置若罔闻。在能够选择协商解决履约问题并可以从中赢得巨大利益的情况下,夏洛克不依不饶,坚决要求严格执行割肉之合约。这就是典型的给脸不要脸。鲍西娅之所以把夏洛克逼入绝境,乃是无奈之下以条文主义对抗条文主义的结果。法律解释和适用中的条文主义,其特征是僵化地认定法律或契约之字面含义明确单一,不可能有含混矛盾,也无需考虑当事人所处的情势及语境。条文主义的后果往往是零和博弈,没有回旋余地。可是,“解释是一条变色龙”,所谓的严格,仍然有赖于双方当事人的地位格局及解释的技巧。鲍西娅表面的严格,不过是为自己的偏颇作托词。如果夏洛克非要抬杠到底,除了前面说的那些流血合理的辩驳外,他甚至可以用许多方法做到割肉不流血,比如他可以用一把炽热的刀子,或干脆把肉煮熟了再割。相信鲍西娅能够针锋相对,进一步提出更苛刻的解释,但这种辩驳是没完没了的。严格的条文主义反而容易滑向概念游戏式的诡辩,这也实在是一件反讽吊诡之事。另外,鲍西娅或许也可以指出煮熟了再割,那就太残忍、太变态了。如果她提出这样的理由,她就放弃了条文主义。
严格遵守契约规定,在那个时代的欧洲,是一项普遍的法律原则。并且这一原则是漫长的约法传统的延续。13世纪法国的《博韦的习俗和惯例》有“契约胜过法律”之说。不管承诺多么不合理,按照“买方自应注意”的原则,只能自认倒霉。大仲马的《基督山伯爵》里,当摩莱尔公司不能兑现开出的期票时,父子二人都打算自杀,“用血洗清耻辱”。黑死病流行时期,神父可为临终者做忏悔赦免其所有罪恶,唯独不得赦免欠下的债务。总之,在那样的文化背景下,信守契约,是不可动摇的社会规范,事关人的根本尊严。何况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的契约还经过了公证。从这个意义而言,夏洛克要求严格执行合同,从信仰、传统和新兴的市民社会商业规则来看,都具有相当的正当性。这也是对方虽明知夏洛克使坏但又理亏而不知如何应对的原因。
结合上下文,我相信这时的夏洛克吐露的是真心话。虽然前面分析过,夏洛克的游戏规则,可能居心叵测。但这种动机论和阴谋论,远离人之常情。夏洛克首先是个理性的经济人,只要对他的侮辱和损害,还没到完全不能忍受的地步,他都会权衡利弊,寻求自身利益最大化。尽管他和安东尼奥宿怨已久,但既然这是一次可以示好并改善自己交易环境的大好机会,他当然可以放弃一些固有的恨意与偏见。他说:“我可以跟你们做买卖、讲交易、谈天散步,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,可是我不能陪你们吃东西喝酒做祷告。”
安东尼奥是个有能力有名望的大商人,签约之时,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,数只商船去往世界不同的地方做着海上贸易,风险比较分散,获利将至为可观。契约当事人都明白,安东尼奥受到违约惩罚的风险极小。两人之前的分歧除了宗教种族因素,主要是借贷利息的商业分歧。而这次,心高气傲的安东尼奥屈尊降贵,主动相求,夏洛克做顺水推舟人情,何乐而不为?事实上,夏洛克自己也表明了这一借款动机:“我愿意跟你交个朋友,得到您的友爱;你从前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羞辱,我愿意完全忘掉;您现在需要多少钱,我愿意如数供给您,而且不要您一个子儿的利息。”从商业利益角度,夏洛克的说法更有说服力,他不要利息,是为了获得安东尼奥的好感和友谊。
至于人肉条款,不过是对安东尼奥是否愿意妥协的考验,相当于信守承诺的信物或象征。这乃是犹太信仰者根深蒂固的行事方式。要知道,希伯来圣经中,上帝就要亚伯拉罕献上自己心爱的儿子以撒,以考验亚伯拉罕的信心。上帝不仅没有杀亚伯拉罕的儿子,而且还大大赐福他。与此类似,夏洛克提出这个恶作剧式的游戏规则,在订立之初,也并非真打算执行。而且,作为对安东尼奥接受割肉担保的回报,夏洛克做出了更惊人的举动,他居然接受了巴萨尼奥邀请,准备参加基督徒宴会,尽管宴会上甚至有被犹太人认为伤风败俗的假面舞会。
然而,夏洛克也很清楚,“他们不是因为友爱而邀请我,不过是拍马屁而已。”这也无所谓,只要今后能正常做生意即可。可是,一场蓄谋已久的事件发生了。就在夏洛克参加宴会的当晚,他的女儿杰西卡卷走大量财产,和基督徒罗兰佐私奔了。在夏洛克看来,他现在人财两空、家庭生活被毁,都是安东尼奥周围的基督徒狐朋狗友造成的。不仅如此,基督徒社群进一步落井下石,对他大加嘲弄;威尼斯的小孩子们都跟在他背后喊着:“他的宝石呀,他的女儿呀,他的银钱呀。”夏洛克终于明白自己之前的善意举动,都不过是自作多情,根本无法改变威尼斯的基督徒公民们对他的偏见和敌视。所以,他立即选择复仇。他曾说过,割下那一磅肉对我有啥好处?可如今,他咬牙切齿地说,那肉“拿来钓鱼也好,即使他的肉不中吃,至少也可以出出我这一口恶气”。紧接着,他一阵咆哮,积郁的屈辱、对不公的控诉、复仇的激情,都倾泻而出:
“他曾经羞辱过我,夺去我几十万块钱的生意,讥笑我亏了本,挖苦我赚了钱,侮蔑我的民族,破坏我的买卖,离间我的朋友,煽动我的仇敌。他的理由是什么?只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。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?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,没有知觉,没有感情,没有血气吗?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,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,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,冬天同样会冷,夏天同样会热,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?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,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?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,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吗?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,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?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,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?……要是一个犹太人欺侮了一个基督徒,那基督徒会忍耐吗?不。他怎样?报仇。要是一个基督徒欺侮了一个犹太人,那么照着基督徒的榜样,那犹太人应该怎样?报仇呀。”
可见,夏洛克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。人变成什么样子,走上哪条不归路,都是有具体的成因、转折的过程的。夏洛克的这番论证,并没强调犹太人的特殊性,而是强调普遍的平等相待的原则,因而可以说同样是规则主义、法条主义的逻辑。可是,法条主义的背后,仍然是复仇的欲望。法庭上的夏洛克拒绝让双方都能获利的提议,目的就是要让对方完蛋。复仇激情往往使当事人不会见好就收,而是孤注一掷,遗忘了法律、契约等本身利益权衡、说理博弈、合作共赢的基本精神。不够节制,是复仇者的典型恶习。
鲍西娅问夏洛克:“犹太人,你满意吗?你有什么话说?”夏洛克回答:“我满意。”再无他言。问题是:夏洛克真的满意吗?鲍西娅的语气,更像是问“你小子服不服”。此刻的夏洛克,在精神上已经崩溃,看不出他有什么情绪,看不出他需要理解这一切,他连愤怒或鄙视的情绪都没有了。夏洛克被实实在在还原成一个受苦受难的犹太人,一个没有权利说话的可怜虫。法律本来是话语的斗争。人是会说话的动物。当人不再说话,不再进行法律辩护,说明他对于法律规则所包含的那套价值体系,已经根本不再认同。对比一下,在这之前,当鲍西娅对夏洛克宣布,要是你流了安东尼奥一滴血,你的土地财产,按照威尼斯法律,将全部充公时,夏洛克当时问了一句:“法律是这样说的吗?”这是典型的犹太人之问,因为犹太人是一个律法的民族。律法主义者夏洛克失去了法律的保护。
鲍西娅告诉他,“既然你要求公道,我就给你公道,不管这公道是不是你所希望的。”这个冷冰冰的宣告,把威尼斯的法律和夏洛克期待的正义,活生生撕裂开来。理想的法律应该包含正义的价值。在犹太律法的背后,就是一个价值性的前提:之所以要遵守上帝的律法,是因为上帝是把以色列民从埃及为奴之家解救出来的神。而在威尼斯的法律中,夏洛克找不到价值归属感。安东尼奥代表的基督徒的宽恕,是有条件的,那就是你必须成为我们社群中的一员。这种正义观,是敌友式的正义观,对朋友温暖、接纳,对敌人无情、排斥。安东尼奥多次辱骂夏洛克是异教徒、杀人的狗,把唾沫吐在他的犹太长袍上,吐在他的胡子上,用脚踢他,只因为夏洛克用自己的钱博取几个利息。众所周知,安东尼奥是威尼斯基督徒道德的典范,他乐善好施,慈悲为怀,深孚众望,所以他对夏洛克的恶劣态度,不能仅仅用人性的分裂来说明。相反,更可能源于他过于执着于机械地理解基督教的金钱观和利息观,并把收取利息的行为和他所施的慈善,以简单的道德标准,人为地对立起来。
“您要是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三千块钱,宁愿拿一块腐烂的臭肉,那我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回答您,我只能说我欢喜这样。这是不是一个回答?要是我的屋子里有了耗子,我高兴出一万块钱叫人把它们赶掉,谁管得了我?这不是回答了您吗?有的人不爱看张开嘴的猪,有的人瞧见一头猫就要发脾气,还有人听见人家吹风笛的声音,就忍不住要小便;因为一个人的感情完全受着喜恶的支配,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。……这些都是毫无充分的理由的,只是因为天生的癖性,使他们一受到感触,就会情不自禁地现出丑相来。……只是因为我对于安东尼奥抱着久积的仇恨和深刻的反感,所以才会向他进行一场对于我自己并没有好处的诉讼。现在您不是已经得到我的回答了吗?”
这是的价值叙事,它的特点在于观点鲜明,雄浑有力。所有排比式的类比,都旨在强调价值的主观性。这是我的自由,不仅谁也管不着,而且法律必须保护我的这种自由!在和基督教价值观的对抗上,夏洛克显得底气十足。两百多年后,尼采成为夏洛克的转世,他激烈批判基督徒爱的道德是病态的、软弱的、无力的、虚伪的。夏洛克代表了新兴的资本主义的价值体系,一方面,经济人的价值交换原则要求交易符合自身利益的最大化;另一方面,利益的大小,是由主观的支付意愿所决定的,或者说,价值取决于个人偏好,哪怕这种价值在别人看来是一钱不值的。尊重个人的价值选择,这就是最大的正义。难道这就是夏洛克的意思?我们存而不论。此外,当这种选择涉及对他人的伤害,又该如何权衡?契约自由的精神,会保护一切荒唐的、不人道的交易吗?
“我又不干错事,怕什么刑罚?你们买了许多奴隶,把他们当做驴狗骡马一样看待,叫他们做种种卑贱的工作,因为他们是你们出钱买来的。我可不可以对你们说,让他们自由,叫他们跟你们的子女结婚吧!为什么他们要在重担之下流着血汗呢?让他们的床铺得跟你们的床同样柔软,让他们的舌头也尝尝你们所吃的东西吧!……所以我也可以回答你们:我向他要求的这一磅肉,是我出了很大的代价买来的;它是属于我的,我一定要把它拿到手里。您要是拒绝了我,那么你们的法律去见鬼吧!威尼斯城的法令等于一纸空文。”
夏洛克拿住了威尼斯人的要害。威尼斯人可不敢亵渎他们的法律。在那个时代,想要让他们解放奴隶,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。可是,如果按照夏洛克价值主观主义的逻辑,他的这种类比就是不恰当的,因为既然任何价值都是主观的,用一种价值的正当与否,来论证另一种价值的正当与否,就是不可能的。不同价值之间,不具备可比性,不可通约。对于威尼斯人来说,奴隶和公民,当然不能相提并论,同等对待;对于作为基督徒公民的安东尼奥来说,他的身体的价值,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不可交易,不可剥夺的。价值主观主义要求这种区别对待。夏洛克没有注意到他振振有词主张的东西,其实对自己不利。而且,当夏洛克把价值主观主义完全极端化为个体偏好的标准,他也无法面对自己的犹太信仰和犹太身份。这种身份是社群性的,超越了个体的相对主义,而有着统一标准的。夏洛克总不可能说,我想不信上帝就不信上帝,谁也管不着吧?如果夏洛克真的如此持守主观主义的价值观,他就不该因女儿跟基督徒的私奔而气急败坏。因为他得尊重女儿的主观价值选择。他之所以如此愤怒,主要理由,不就是女儿背叛了犹太的信仰、背叛了家族血统么?(当然,还有女儿卷走了财产)而犹太信仰和家族血统,正是集体价值观的两个最重要体现。
这里再补充一点,当鲍西娅提出“割肉禁止流血”的解释,她的理据,不仅仅是严格的规则主义意义上的,而且还包含严重的价值评断或攻击。在犹太信仰中,血是充满禁忌的东西。希伯来圣经有许多洁净规则都涉及到血的不洁,上帝也明确宣布:“凡流人血的,他的血液必被人所流。”这些规定都充满令人敬畏的信仰价值观。所以,当鲍西娅提出割肉不得流血,夏洛克那一刻的震惊,更多的恐怕还是他一下被上帝的话语所击中。违背了世俗的法律,大不了是人财两空;违背了上帝的命令,遭受的可是永远的诅咒。
夏洛克的女儿背叛了父亲私奔,在另一个城邦贝尔蒙特,聪明的女儿鲍西娅却听命于父亲的安排,获得心仪的夫君。原来他的父亲留下遗嘱,向女儿求婚者,必须在准备好的三个匣子间进行选择,其中一只匣子里面藏着鲍西娅的小像。选中此匣者,方可成为丈夫。第一只匣子是金的,上面刻着一句话:“谁选择了我,将赢得(gain)众人希求的(desire)东西。”第二只匣子是银的,上面刻着的话是:“谁选择了我,将获得(get)他所应得的(deserves)东西。”第三只匣子是铅的,上面刻着警告:“谁选择了我,必须付出(give)所有一切作为牺牲(hazard)。”
鲍西娅的父亲已经去世,比起杰西卡,她如果违反父命,从世俗和现实的角度,应该容易得多。她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:“理智可以制定法律来约束感情,可是热情激动起来,就会蔑弃冷酷的法令;年轻人是一头不受拘束的野兔,它会跳过老年人所设立的理智的藩篱。”但犹豫再三,她还是决定顺服命运和父亲的安排。她对摩洛哥亲王说:“讲到选择这一件事,我倒并不单单信赖一双善于挑剔的少女的眼睛,而且我的命运由抽签决定,自己也没有任意去选择的权利。”
巴萨尼奥之所以胜出,有可能是因为鲍西娅通过歌队向他做了暗示。在巴萨尼奥思考该如何选择时,歌队开始唱歌。前三句歌词的结尾单词“bred”、“head”和“nourished”的押韵,似乎清楚提示了“铅(lead)”的尾音。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,但必须做得高明,能应对自己是否违背遗嘱的良心质疑。鲍西娅的法律解释技巧和思维方式,以及她追求圆满后果的实用主义的生活态度,使得她有足够的智慧做出两全其美的安排。换言之,鲍西娅在尊重父亲、顺服命运的同时,又通过巧妙的间接暗示,引导巴萨尼奥做出了正确的选择,避免自己成为命运的牺牲品。她由此实现了爱欲和传统的伦理统一。鲍西娅后来冒名顶替假扮法律专家,在法庭上抛出割肉不流血的杀手锏,其方式和她应对选亲危机的做法,如出一辙。
很多人总结说,摩洛哥王子的失败是因为只注重外表,迎合大众;阿拉贡亲王的失败是因为自以为是,以为有权有势就是一切。他们两人的共同失败之处都在于没有理解爱的真谛,不懂得为了爱需要舍己和付出。从英文的关键词,也可以得到相关的暗示。金匣子和银匣子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索取(gain, get),而且无论是需求还是应得(desire, deserve),都与爱的真谛背道而驰。爱情不是以外在的情欲和物欲的需求为核心,也不可能因为自己有了某些外在的高富帅,就使爱情变得理所当然。爱首先是给与和付出,也是一场需要终身学习、善加经营和呵护的信心的冒险(hard)。
巴萨尼奥后来在法庭上对安东尼奥表白:“我爱我的妻子,就像我自己的生命一样;可是我的生命、我的妻子以及整个的世界,在我的眼中都不比你的生命更为贵重;我愿意丧失一切,把它们献给这恶魔做牺牲(sacrifice),来拯救你的生命。”原来他愿意为之牺牲的爱人是安东尼奥,而不是鲍西娅。后来的戒指考验,再次证明巴萨尼奥总有理由把鲍西娅放在次要地位。此外,巴萨尼奥确实是个赌徒,对他而言,追求鲍西娅就是一次赌博。巴萨尼奥由于挥霍无度,负债累累,他之所以追求富家女鲍西娅,显然动机不纯,其中一个目的,是想要获得“双倍的收获”,还清欠债。
在鲍西娅装扮法官断案成功,拯救了安东尼奥后,巴萨尼奥感恩戴德,要酬劳法官。他说,你随便从我身上拿什么东西留作纪念,都可以。假扮法官的鲍西娅说,既然你这般殷勤,我就却之不恭了,我什么都不要,就要这指环。这下巴萨尼奥为难了,他说,我愿意买威尼斯最贵重的指环送给你,可是这个不行。鲍西娅当即说他口惠而实不至。一旁的安东尼奥说,让他把指环拿去吧,“看在他的功劳和我的交情份上,违犯一次尊夫人的命令,想来不会有什么要紧。”巴萨尼奥乖乖听从了安东尼奥的话,把戒指送出去了。
鲍西娅的这番话内涵特别丰富。她首先强调指环的价值,这种价值的珍贵,主要体现在其古典意义的“德性”(virtue)上,对爱情和婚姻的忠诚,本身就是正直之人的德性的最佳体现;巴萨尼奥把戒指送人,意味着有违婚姻忠诚的德性。其次,鲍西娅为了爱情而舍己奉献,表明她本人是有德性、有价值、最值得珍惜的爱人,可惜巴萨尼奥有眼无珠,没有认识到这一点。第三,提示巴萨尼奥,我鲍西娅比安东尼奥更重要,并且巴萨尼奥只有和我在一起,才是最神圣最光辉的结合,同时含沙射影,暗示安东尼奥乃夺人所爱,并且德性低下,因为任何通情达理的人都不会要这个戒指,除非像安东尼奥这样的卑鄙小人对巴萨尼奥进行了怂恿。
安东尼奥深爱巴萨尼奥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戏剧一开头,他就因为巴萨尼奥要前去向鲍西娅求婚而无比忧郁。他对巴萨尼奥可谓有求必应,毫无原则。当安东尼奥寄信巴萨尼奥,告知自己可能会因欠债面临割肉惩罚,故临死前想见巴萨尼奥一面,巴萨尼奥毫不犹豫地立即奔赴威尼斯,事实证明,他把安东尼奥的生命和“友爱”看得比鲍西娅的爱情和婚姻更为重要。鲍西娅猛然发现,原来她的最大竞争对手是安东尼奥。于是她假扮成一位男法官前往威尼斯法庭。为了捍卫自己的婚姻,她必须战胜安东尼奥;为了战胜安东尼奥,她必须拯救安东尼奥;而为了拯救安东尼奥,她必须在法庭上击败夏洛克。
这话在一般人听起来会感动得泪流满面,可是在鲍西娅听来,就只能是醋意满怀了。安东尼奥在法庭上数次请求速死,因为死亡能让他的爱情欲望达到顶点。爱的竞争,就是比拼谁更愿意为了爱而牺牲自己的竞争。鲍西娅如果不能赢得法庭审判的胜利,那安东尼奥就会像耶稣十字架受难一样,变得无比荣耀,并赢得巴萨尼奥永远的爱。鲍西娅以法律的正义为武器或幌子,救了安东尼奥一命,使得自己占据了主动、道德高点,也使得安东尼奥试图成为为爱牺牲的圣徒的愿望落空。这一招高,实在是高。
可是,鲍西娅仍然不放心。如果说爱是信心的旅程,这段旅程中就一直包含着猜忌和怀疑。于是鲍西娅又导演了戒指风波,她要进一步考验一下巴萨尼奥。然而,这次考验再次证明,巴萨尼奥的心,还是依附于安东尼奥。巴萨尼奥承诺珍惜鲍西娅的戒指;巴萨尼奥因为“法官”救了安东尼奥而承诺送给对方任何东西;对方索要戒指的请求让巴萨尼奥决定遵守与妻子之间的承诺,放弃给“法官”的承诺;安东尼奥一句话又让巴萨尼奥改变决定,他终于做出违反和妻子的承诺的举动,送走了戒指。
如果答应朋友看电影,出门前邻居遭遇大火,这时你就面临违背承诺的挑战。事实上,邻居遭遇大火,你愿意去救助,来自你的另一个潜在的承诺,因为你意识到那是你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责任。互助共赢,本来也是契约或社会契约的一个重要精神。假如你面临的是家人病了,你得陪着,更是一个重要的承诺。为了这个承诺,你当然可以违反跟朋友看电影的承诺。所以,人的道德选择或正义选择,常常是在不同的承诺之间取舍的结果。是违背还是遵守承诺,取决于这个承诺相对于其他承诺,对你当下的决策,是不是更重要、更有价值。这种价值判断,也是正义的判断。
以这种态度对待承诺,是不是太不严肃了?是否会把正义沦为了善变的利益和相对主义?并非如此。一个尊重承诺和规则的社会,将格外珍重承诺的确定性,珍惜承诺对人们正常生活指引的价值。也就是说,长期的承诺磨合所形成的交易规则和相处之道,会塑造人们对于承诺的基本社会期待。这些期待包括确认哪些承诺更加重要,在什么情况下违反承诺才是合理的。承诺涉及的伦理问题和正义问题,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转化为可操作的实践理性问题、制度和技术问题。
他受到了爱的教育,其转化过程如下:眼看巴萨尼奥在鲍西娅的追问下实在尴尬,一旁的安东尼奥干脆认错,“都是我的不是,引出了你们这一场争吵。”这是一个关键的回答,表明安东尼奥在三角关系中开始退出。与此对应,巴萨尼奥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变化,他开始只是说自己本来不愿意送戒指给对方,后来又承认自己“没有法子”,表明是被安东尼奥强迫;接着他承认这样做是一个错误(wrong),最后称自己简直就是罪过或罪责(fault)。巴萨尼奥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,一个能对自身行为的道德性负责的人。他不再是两个分裂的自己。
鲍西娅和巴萨尼奥之间实现了相互袒露内心。巴萨尼奥在爱情里的坦诚,足以让鲍西娅为之欣慰;他和安东尼奥之间友情的承诺,也表现了一个人的品行,有助于爱情的忠诚;巴萨尼奥说“人情和礼貌逼着我这样做,我不能让我的名誉沾上忘恩负义的污点”,这种交往承诺,同样与爱情承诺密切相关,它给爱情的结合增添了荣耀。选择不一定是非此即彼的,不一定非要比个高下多少。巴萨尼奥既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,那么,从玩笑制造者鲍西娅的视角看,说到底还是无伤大雅的错误。更何况,戒指的承诺再重要,也只是一个承诺,这个承诺甚至不能说是根本的,它只代表了具体的一次边际性的价值波动。你不能因为朋友的一次失约,就简单粗暴否定了友谊本身。正义的某一次挫折,也不意味着正义本身的失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