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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童凯思文艺复兴的清风迟至16世纪才吹到威尼斯，与小提琴发端于意大利的时间近乎同步，说起来好像有种潮汛似的呼吸感应。帕格尼尼的一曲《威尼斯狂欢节》，灵逸多姿，色彩斑斓，直让古老水城的画卷如在眼前。而历史上的威尼斯人比起他们的托斯卡纳兄弟也果然更耽美，重享乐，圣马可大教堂原为中世纪欧洲最大的天主教堂，孰料在管风琴悠扬的乐曲和圣咏合唱中，居然诞生了威尼斯乐派，开出欧洲器乐的先声。今天，圣马可广场的钟声依旧，各大教堂多有表现耶稣升天、马可加冕的艺术作品，它们雍容阔大，绚烂飞扬，是与音乐相颉颃的威尼斯画派才有的气

　　童凯思文艺复兴的清风迟至16世纪才吹到威尼斯，与小提琴发端于意大利的时间近乎同步，说起来好像有种潮汛似的呼吸感应。帕格尼尼的一曲《威尼斯狂欢节》，灵逸多姿，色彩斑斓，直让古老水城的画卷如在眼前。而历史上的威尼斯人比起他们的托斯卡纳兄弟也果然更耽美，重享乐，圣马可大教堂原为中世纪欧洲最大的天主教堂，孰料在管风琴悠扬的乐曲和圣咏合唱中，居然诞生了威尼斯乐派，开出欧洲器乐的先声。今天，圣马可广场的钟声依旧，各大教堂多有表现耶稣升天、马可加冕的艺术作品，它们雍容阔大，绚烂飞扬，是与音乐相颉颃的威尼斯画派才有的气象。这一画派的出现也是宗教文化的节外生枝，结果枝大于节，甚至为后来的威尼斯双年展、威尼斯艺术节预先叫响了名头。十八世纪的威尼斯与康乾王朝的中国今春，继“佛罗伦萨与文艺复兴”、“罗马与巴洛克艺术”展之后，“威尼斯与威尼斯画派”展览也来北京了，并将于2017年1月结束。从油画上欣赏海关大楼和里亚托桥的风景，与在大运河边实地游览，毕竟两样感受：白云如絮，天色晴美，水中摇橹的船夫，广场上闲步的绅士、妇孺、神甫、商贩宛如瞬间抓拍，而衣色状貌清晰可辨；就近细看，高楼小窗里探出的人头、窗外晾衣绳上的衣物也都纤毫不漏——像机械一样准确，比身在现场看见的还要真实，连阴翳处的清凉、大气层散射光线而致的朦胧变幻都可触可感。在影像特效已经无所不能的今天，面对18世纪画家卡纳莱托为威尼斯留下的肖像，人会无限感佩，同时暗自怀疑：这种照相机似的画法还有何意义？但当时的游客都争抢他的画，“绘画是一扇窗户”，人不满于自己的眼睛所见，还渴望透过取景框来张望世界——据说，卡纳莱托曾用早期暗箱捕捉风景，投影到幕布上再据此临摹——时在1733——1744年，意大利四分五裂，威尼斯还是那片狭长半岛上一个行将衰落的小公国，而在画家眼里，显然锦绣繁华，充满自信。试看彼得罗·隆吉的风俗画，那些出入于贵族府邸的裁缝与药剂师，个个精于打扮、时髦，朱塞佩·蔡斯画中的淑媛闺秀，坦然在户外的绿树下、清溪边荡秋千、唱牧歌，更不用说，女性画家如卡列拉已经在威尼斯独步一时，推为洛可可艺术的潮流人物。此时的中国正值康乾年间，意大利修士郎世宁常住北京，他带来西画技法，并实践中国水墨画，由此成为皇帝的宠臣。郎世宁一生恭谨，留下大量“进御”之作，但并没有让宫廷真正接受西画中的透视原理与明暗关系。说来也怪，先他来华（1582年）的意大利同胞利玛窦除了带来天文仪器、《几何原本》、《万国全图》等等，也曾让明朝士人过目写实油画，前后一百多年间，中国人似乎始终没有对西方文艺发生兴趣。六年前，“利玛窦——明末中西科学技术文化交融的使者”展览在首都博物馆举行，其中就列有拉斐尔、提香的名作，与之平行呈现的则是唐伯虎、杜堇、李岳芸等人的水墨画，一派清旷萧散，和雅静气，与西画大异其趣。利玛窦与郎世宁之后，不断有意大利传教士画家来华，而中国人只是看不厌自家画中的山水花鸟树石兰竹，在千年往复的“图式循环”中乐此不疲，时光简直凝固了一般。较之文艺复兴以降欧洲文艺的长夜初醒，光照万丈，以及随文艺而更新的宗教、哲学、政治、军事、经济等一整套价值系统，叫人不得不纳罕：何以中国的绘画乃至整体文化，就不曾演绎出所谓“人的觉醒”、启蒙运动等现代化命题？威尼斯画家的突破得益于观念的开放时间推回到明弘治末年（1504年），21岁的拉斐尔离开老师的画室前往佛罗伦萨寻找机会，小他两岁的提香正准备跟随威尼斯画派的领袖乔尔乔内。六年后，拉斐尔在梵蒂冈以君临天下般的气度完成了湿壁画《雅典学院》，提香才在威尼斯初露头角，日后将与“文艺复兴三杰”分庭抗礼。二者命运殊途，似也映照出佛罗伦萨、罗马与威尼斯不同的性格与脾气。同样画圣母像，在拉斐尔那里显得优雅、恬静、柔美、深邃，而提香对女性人体有着激情澎湃的肉感表达，他画圣母升天，热烈，健朗，光芒四溢。2007年，“从提香到戈雅——普拉多博物馆珍品展”来华，当面领教提香的名作《沉醉在爱与音乐中的维纳斯》，真可谓“丰肌腻体，淡雅仍衿贵”，而且大致可以看到，他用笔的朴素与高贵，怎样影响了出现在同一展览中的委拉斯开兹。威尼斯画派着重于人的感官享受，尤其对肉体美的欣赏，此与威尼斯的商业繁荣、风气自由正相匹配。这次展览送来好几幅提香为王公贵族作的肖像画，放在当日，提香对国王、教皇的盛情却常常不买账——凭借个人才华换取的财富，他成为美术史上最早获得独立的画家之一。我看提香，有时会想到李白，他比李白更有“天子呼来不上船”的本钱，实在要感谢威尼斯戛戛独造的商业文明。威尼斯得以建城，系因公元500年前后，一批罗马难民为蛮族逐离故土，仓促选择在这海沼中避难。听起来有似陶渊明的《桃花源记》，而地扼亚德里亚海之要冲的威尼斯，虽以局外人的姿态谨慎避开意大利半岛上此消彼长的权力争战，却并不甘于隐耕世外的生活哲学，它巧妙周旋于东西方两个世界之间，以精明的贸易手段扩充财富。15世纪初期，也就是今次画展开篇呈现的时段，贝利尼（威尼斯画派的奠基者）还在悉心调试圣母、圣婴的色调效果，威尼斯的海军已经称霸地中海五个世纪之久，商船更是远及印度、中国和东南亚。全世界最早的现代金融制度、专利法和航海法的明细条文，乃至复式簿记、外放分工、经理雇聘，几乎皆由威尼斯首创。那美丽的水城，常住人口相当于明朝一个偏僻的小县，却在各大帝国、公国与宗教势力之间挟巨资以争雄长，发育为资本主义的摇篮。也难怪拜伦都要赞叹：“凡事涉威尼斯就是不平凡。她的容貌像一个梦，她的历史像一段传奇。”我甚至怀疑，威尼斯画家能在绘画介质上取得突破，在弗兰德斯画派的油彩绘画上踵事增华（此前的画作多为湿壁画，或蛋彩画，就是用蛋清调制颜料，在木板上作画），多少得益于威尼斯的观念开放也未可知。材料一变，整个绘画的题材、方法也跟着变，后来油画中光影的配置与冲突（甚至启发了电影美学），固然非卡拉瓦乔等人的天才创举不为功，但追溯师承，在起点上就站着提香、乔尔乔内那一代画家。威尼斯传奇已成绝唱了吗如今去威尼斯的Arcobaleno购物，店家陈设优雅，情调迷人，货架上的颜料简直就是威尼斯性格的七彩化身，提香的鲜红、提埃波罗的湛蓝、委罗内塞的玫瑰红以及丁托列托的水凫青，一应俱全。威尼斯的传奇已成绝唱了吗，抑或在等待下一次芥菜种落地，长成可宿飞鸟的大枝？那幅笔触雄健、色彩瑰丽的《海神向威尼斯馈赠礼物》（1758年），说是提埃波罗在丁托列托被损坏的原作上重理机杼，实则流露了艺术家对曩昔光荣的孺慕：威尼斯给描绘成一位手持令牌、风华艳逸的女王，状若大力士的海神也收敛了暴烈的脾性，主动趋前倾囊倒箧，看上去好像希腊神话的变形，又有艺术家的自我投影在其中。这种对不可企及的美和现世欢悦的沉溺，在二百年后的电影《魂断威尼斯》中遗绪犹存，只是女王的形象换作了面孔如希腊雕塑般的美少年塔其奥，作曲家阿申巴赫为之一见倾心，失魂落魄尾随其后，在迷宫似的威尼斯四处游走。“噢！塔其奥，我们的相遇太短暂，愿上帝保佑你。”——这是作曲家掩面沉没前的内心独白，也近乎导演维斯康蒂的夫子自况：面对憨娈可人的青春，所有苦心构筑的理性、训条、诫命只好俯首称臣。慵困、哀婉的柔板乐章像水雾一样贯穿影片，在末日将临的雰围中，只有美，只有酒神附体的爱，只有溶漾在音乐与光影中的威尼斯。